在许多人的心中，徐悲鸿是一个伟大画家、教育家。其实，他的文学修养也极高，一生写过大量文章、诗歌。他题写在绘画上的诗歌就达70余首，有古风、有律诗、有绝句，有时还只有画龙点睛般的两句，而两句诗又胜过千言万语。其诗歌内容磅礴、风格多样，“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

　　“画为不语诗，诗是能言画”。中国题画诗历史悠久，题材浩繁，诗画相配相融，形成一种新的综合艺术。徐悲鸿在《中国画改良论》中曾指出，“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绝者继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画之可采入者融之。”其在《致徐志摩》的信中也谈道：“弟对美术之主张，遵德性、崇文学、致广大、尽精微、极高明、道中庸。” 回望徐悲鸿的题画诗的创作历程和成就，他的这些思想主张也体现得淋漓尽致。

　　致广大

　　徐悲鸿题画诗的“致广大”体现在诗歌内容和艺术手法两方面。

　　在内容的“广大”方面：诗中景色包括北京西山、浙江杭州、重庆嘉陵江码头、广西桂林等多地，涉及了他全部人生足迹； 诗中描写的动物有狮、马、猪、鹤、鹰等十几种，植物有竹、松、梅、兰、蜀葵花十余种，缤纷灿烂；诗中提及的人物有梅兰芳、闻一多、张大千、李桦等十四位著名艺术家，名家云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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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诗艺术手法“广大”方面：其题画诗有直接写景、直抒胸臆的，如1918年的《题天女散花》：“花落纷纷下，人凡宁不迷；庄严菩萨相，妙丽藐神姿。”有借景抒情托物言志的，如1932年《题立马》：“昂首欲何为，世情堪长叹，相识岂无人，担径操薪者。” 他借说马而抒发世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在之叹。有隐喻“曲笔”的，如1939年的《题铁锚兰》：“芝兰王者香，乃写倾城色；萧萧易水寒，白虹上贯日。”他以兰花暗喻顽强不屈的中华民族和那一时代的文人志士。

　　在诗的结构技巧“广大”方面，有先扬后抑的，有先抑后扬的。其1932年的《题墨猪》最为突出。诗前两句起调极高，介绍画家少小勤学、身怀绝技：“少小也曾锥刺股，不图白手走江湖”；第三句承上启下再次吊起观众胃口，诗人净心祷告似要做什么隆重之事“乞灵无着张皇甚”，而第四句前四字更是将“严肃性”拔高到“沐浴熏香”的高度，而诗歌有最后三个字全诗高潮时才揭开谜底，画龙点睛地道出真意：“画墨猪”。

　　纵观徐悲鸿的题画诗，修辞手法也是多种多样，比喻、夸张、对偶、借代等，而且大量用典。其题画诗以古喻今时所引古人包括黄帝、九方皋、黄石公、冯夷、蔡文姬、杜甫等多人。徐悲鸿题画诗在内容和艺术手法方面几乎是百科全书式和教课书式的展现。

　　徐悲鸿题画诗的“致广大”，除了体现在诗歌本身，也体现在与其画作的相配相融方面。其诗在画中之功能可谓丰富多彩、蔚为大观，或补白或增彩或出奇。

　　其国画《桄榔树》中， 一妇人对一棵高耸的桄榔树，插烛焚香跪地俯首祷告。仅看画面让人如坠雾中。画中左部一首长诗解开谜团。“桄榔”与“管郎”谐音，思念夫君的妇人拜树“祝郎货利日日增，愿郎心坚亘天地。不望阿郎满载金银回，但愿归来食贫相守不相弃。”

　　其题画诗中，也有转化画意，使原画具备了象征意谓。如1941年的《紫兰》。画面为一株盛开的紫兰花，画中上方题有一诗“不赴清溪作水仙，天生倩影自翩翩。吸风饮露藐姑射，摘取云霞为采冕。”此花不羡慕生于幽雅环境清溪畔的水仙，虽吸风饮露却仍乐观向上，并且敢摘取天上的云霞做自己的帽冠。在诗歌表面词义中，画中的紫兰已转变为一位洁身自好志向高远的女子。而诗歌的内在之义，是借画中诗中之紫兰，表达徐悲鸿自己理想追求，紫兰成为画家人格和志向的象征。

　　其题画诗中，还有引申升华画意的，如 1939年的《霜草识秋高》。图中仍是他最衷爱的骏马，上方题写一诗 “伏枥宁终古，穷追破寂寥。风尘动广漠，霜草识秋高。定溯河源住，冯夷会见招。微能奔走耳，未死未辞劳。”诗歌使图中之马成为一种精神的象征——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成为一种志向的表白——如河神冯夷一样驾龙遨游九洲飞跃昆仑。诗歌使画意得到升华，它成为徐悲鸿精神的展示。

　　当然，徐悲鸿题画诗的“广大”，不仅是体现在数量上、种类上，更主要还在情怀上、思想上、志向上。其“广大”，是因其中有信念、有人民、有民族、有国家，如其诗所言：“遥看群动息，伫立待奔雷。” “盘中粒粒皆辛苦，辛苦还添血汗熬。” “百战山河归民主，铲尽崎岖大道平。”（分别题于《自画像》《巴山汲水》《奔马》）

　　其题画诗中，还有平衡绘画美感的。如1928年的《题雄狮》。画面上一头雄狮回首立于岩石之上，鬃毛被狂风吹，目光如炬、长尾如鞭，凶悍霸气。此画虽能带给观众一种威武豪迈的美观，可部分女性观众也可能会产生一种畏惧感。但是，若观众细读画上之诗，则会被风趣的诗歌引笑。“平生好写狮，爱其性和易， 亦曾观憨笑，亦曾亲芳泽， 亦曾闻怨啼 ，亦曾观舞跃， 所以河东吼，实千古艳谑，冒以猛兽名，奇冤真不白。” 在画家心中，“河东吼狮”都是一个“冤案”。观众的观感从畏惧变为喜爱，以及对画家的娇嗔。诗与画中主要形象的位置也如翘翘板的两端，共同构成了作品的平衡和谐。

　　尽精微

　　徐悲鸿题画诗的 “尽精微”体现其诗歌内容方面，写景抒情极为细腻，收放有度、绝不恣肆。

　　1930年徐悲鸿作《竹梅图》，图中白梅与绿竹相依，画象清丽脱俗。他在画中题有一诗：“野色清如许，寻香气欲温，人间仙境在，何必问桃源。” 四句五言诗中有环境——“野”，有颜色——“清”、有味道——“香”、有温度——“温”、有感慨——“人间仙境”、有醒悟——“何必问桃源”。一首小诗既道出绘画之由，也道出画时心境。读者观此画读此诗，不自觉中被入导“物我两忘”的境界。

　　徐悲鸿题画诗的 “尽精微”体现在其遣词造句引经据典极为精准自然，内容与结构完美融合。如前文《题霜草识秋高》一诗“风尘动广漠，霜草识秋高。”对仗工整，视野气势开阔强悍。诗歌的最后一句又与起结的第一句相响应，骏马会“伏枥宁终古”吗？  它会“未死未辞劳”。而起结一句的“伏枥”一词，使读者很自然地就想起了曹操的《龟虽寿》一诗， 诗中的“广漠”“霜草”，也会使人想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疾风知劲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等诗句，这种借诗外之诗以达己意的技巧运用，可谓精微极尽。

　　木棉花在两广地区常见，古今诗人也多有诗歌赞扬。而徐悲鸿在1940年也曾在画中题诗赞美木棉花。而他的诗却不落旧人窠臼：“天女摘落霞，涨裂羽衣袋。浸露幻为玉，殷红缤纷坠，不佞炼丹砂，凝之宛然在。”诗词起结可谓超凡脱俗，在他眼中火红的木棉花瓣是天女采摘的一片片彩霞，花朵本身也有着灵性和生命，不愿被天上仙人束缚，涨破衣袋飘落人间。画中木棉也是他学仙人熔炼丹砂凝化而成。诗歌的浪漫主义气息奔涌而出。

　　徐悲鸿题画诗的 “尽精微”体现其诗与画的相配相融，宛如有机整体。他的《墨猪》画逗趣，配诗同样幽默。他的《狮与蛇》，画中之狮虽有伤仍威风凛凛，占据画面中心；画中之蛇蜲于画角，神形阴毒狡诈。在画上题诗中，雄狮一样是“凛凛百兽尊”“浩然气可恃”，而毒蛇也是“瑟瑟暗中伺”。前文所提《竹梅图》也是画面色彩淡雅、画风清朗、构图平和，而画中之诗同样诗风清新超逸，用语内敛平和，诗歌结构平稳递进，没有大开大阖、跌宕起伏。画与诗给观众的美感统一一致，传导情感的方式统一一致，如同用两种乐器完美配合在一起，共同演奏出了一曲经典优雅的旋律。

　　习近平总书记曾讲过：“我们决不可抛弃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恰恰相反，我们要很好传承和弘扬，因为这是我们民族的‘根’和‘魂’，丢了这个‘根’和‘魂’，就没有根基了。”学习研究徐悲鸿绘画作品中的题诗，不仅会对绘画的文物价值有更加深入准确的认识，如果在展示时能进一步对其宣传和阐释，则是博物馆、纪念馆弘扬优秀文化传统一条新的途径。

（高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