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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欣赏(四)

日期:2019年01月15日    来源:赵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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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 道 禅 林 霜 月 冷

  赵珩

  俗人寄寓于寺庙之中,是自古以来中国社会生活的一个奇特现象,因此,寺庙也就成了中国士人生存空间的一个特殊角落。

  自佛教传入中土以来,寺庙就成为一个宗教活动的重要场所。寺庙建筑自汉代开始就大多按照官署布局建造,或类似于传统民居院落,层层递进,重重叠叠,尤其在唐以后,基本定制,寺庙的概念已异于汉至南北朝时的石窟寺和塔庙了。宋代禅学兴盛,更有了“伽蓝七堂”制度(七堂指佛殿、法堂、僧堂、库房、山门、浴室、西净),僧人们从顶礼诵经到生活起居都有了一系列的保障。寺庙中除了相对固定的僧人群体之外,大多接待游方的外来僧人暂住(寺庙是否接纳持有度牒的僧人,可以从天王殿后面的护法韦驮手持金刚杵的姿态来判断)。至于允许俗人(相对于僧侣而言的普通人)寄寓于庙中可以说兴盛于隋唐时期。

  下榻于寺庙,寄寓于丛林,大抵与宗教信仰无涉。而自隋代以来的科举制度,却与这种特殊的居所有着密切的关系。史学家严耕望先生有一篇《唐人习业山林寺院之风尚》的文章,专门研究了寺庙与科举之间的关系。严先生在解释这篇文章的写作时说:“大抵汉代取士重经学,经学尚师法,故学子追随名师,受业学官。唐人取士重文学,文学尚性灵,故学子择居胜地,陶冶气质;而寒士习业更多寄寓寺院,青灯功苦,随僧洗钵。考之史籍,唐之宰相大臣诗文巨匠,微时习业,即往往如此。”(《唐史研究丛考》序言)佛寺道观是清净之地,有益于心性的净化与气质的陶冶,为读书人提供了一个潜心读书的环境。于是出世与入世的僧俗也就共同相安于寺庙之中。唐代以来的士人有多少曾厕身禅林,或寄寓于寺庙,无法做出详尽的统计,但从唐宋至明清以来的诗文判断,很多士人与寺庙都有着密切的联系,或有在寺庙中的生活经历。王维是唐代诗人中最有佛性的一个,他的许多作品中充满了禅机、禅理和禅趣。许多高旷顿悟的性灵之作,绝对与寺庙有着密切的关系。其他如白居易、元稹、张籍、常建、柳宗元、刘禹锡、韦应物等人,也都有许多与寺庙和僧人有关的作品。宋代苏轼及黄庭坚为首的江西诗派,诗中所表露的禅风禅味,一方面自然来源于佛典传承,另一方面也离不开寺庙环境。贾岛当过和尚,有较长时间的寺院生活,才有了“鸟落池边树,僧推月下门”的对偶。常建住过破山寺,出入于禅堂方丈之间,才留下“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佳句。中国士人将禅林的清幽化入诗境,可以说为中国士大夫文化开了一个与西方文化迥然不同的空间环境,无论得意与失意,士人在此徘徊于出世与入世之间。

  除了佛教寺庙,道教的宫观也为士人青睐,唐代尤以王勃、卢照邻、贺知章、李白、李贺等人的作品最能体现这种慕道、咏道的创作思想,道骨仙风无不流露于诗歌之中。士人栖息于佛寺道观的心态大多不完全是一种信仰,而是求得一时的心灵与生理的平静。自宋代严羽《沧浪诗话》以来的历代诗话、词话中,可以找到无数这种特殊创作环境中作品的出处。

  士人宿于寺庙中的时间有长有短,或为游历、或为避乱,或为苦读,或为谈禅,中国不少小说以此为创作背景,如《西厢记》中的张珙与崔莺莺相遇于佛寺,《玉簪记》中的潘必正与陈妙常邂逅于道观,《望江亭》中的谭记儿与白士中偷情于尼庵,凡此种种,屡见不鲜,大都与寺庙道观允许俗人借宿赁居有关,居然成就了不少姻缘。

  “天下名山僧占多”,佛寺道观与周边环境有着密切联系,诸如栖身于闹市葫芦寺的贾雨村之流毕竟是一些末路的失意穷酸,漂泊无定,暂时容身而已,住庙的感觉自然就不那么雅了。

  除了士人之外,帝王乃至公卿住庙的例子也不胜枚举。诸多名寺都有皇帝的驻跸碑碣,甚至在禅林之中另辟行宫。于是许多政治活动也就发生在寺庙宫观中了。例如,京剧中刘备相亲于甘露寺,刘瑾审案于法门寺,都是以寺庙为依托的故事。由此衍化出许多志怪侠义和儿女姻缘,可以说都与寺庙宗教无关。直至近代谭嗣同与袁世凯密晤于法华寺,李鸿章驻节协约于贤良寺,更是恍如昨日,千年以来的禅林冷月又无时不在红尘的氤氲围绕之中。

  几十年来,我住过的寺庙有近二十座,仅就北京地区而言,就有上方山的兜率寺,西山的香山寺(遗址)、卧佛寺(十方普觉寺),八大处的香界寺,门头沟的戒台寺和潭柘寺,旸台山的大觉寺,怀柔的红螺寺等等,经历过寺中春夏秋冬的景色,感受过禅林风霜雨雪的韵致。其中住的最多、印象最深的,当属戒台寺与大觉寺了。

  戒台寺与大觉寺都是始建于辽代,辽代契丹是向日的部族,因此整个寺院都是坐西朝东的。戒台寺的夏天最好,其他季节总有不尽人意的地方。十几年前,戒台寺的客房尚未经过大规模修缮,虽然简陋一些,却有一种古寺苍凉的感觉。第一次住在方丈上院,地势较高,要从活动松的左侧拾级而上,两度盘旋方至远门。远门很小,朱漆剥落,推开时吱吱作响。院内有松柏两株,遮天蔽日。三面筑屋,小廊环绕,院内杂草丛生,苔痕遍布,略有萧疏之感。午后阵雨,持续下了一个小时,放晴后又是一番景色。院内草木被雨水沐后更显青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与植物的清香。彼时我妻搬出一张藤椅在廊下读书,直至夕阳西下。入夜,蝉鸣歇止,蛙声渐起,与同赁居院中的朋友将桌椅搬至屋外,沏上一壶好茶拟做彻夜倾谈。凉风袭来,暑气顿消,夜空中繁星密匝,草木间流萤明灭,都是城市中难以见到的景象。午夜之后,茶兴阑珊,毫无睡意,于是借着月光来到五大名松的月台之上。夜色中,五棵古松的秀干虬枝更显得苍劲古拙,与昼间所观,大相径庭了。流连间忽觉饥肠辘辘,有人说如能此间备清粥小菜一席,可助不寐之雅兴,可惜夜深人静,何处可寻,只得回房睡去。第二、第三日午后复雨,而傍晚初歇,一个下午坐在廊下观雨,雨停后再下山已是时近黄昏了。行至戒坛院,有群鸦鼓噪于院中,猛然间想起不知何人所作的诗句:“天际余霞初过雨,归鸦犹识旧经坛。”可谓出神入化至极。

  戒台寺最后一层原有万佛阁,年久失修,将倾圮,1964年落架待重修,后历丙午浩劫,架构砖木被劫掠一空,荡然无存,重建也就遥遥无期了。最近听说要复建万佛阁,希望能够恢复原制结构,不失旧貌。万佛阁左侧有牡丹院,是一处寺中别院,为清末恭亲王奕訢所建。奕訢曾与慈禧两度失和,尤其是光绪十年(1884)以后脱离政治舞台,此后十年间大多住戒台寺中。牡丹院在万佛阁与戒坛院之间,两进的院落,院内花木扶疏,庭院式坐北朝南的,与寺院格式相逆,总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我没有在牡丹院住过,据说已经承包出租,时有大款出入其间。去岁在前院饮茶,感觉远不如方丈禅院清幽,尤其是深闭的第二层朱门之内,传出阵阵搓麻之声,大煞风景。牡丹院百年兴废,终归是权贵在寺院中的特殊禁地而已。

  旸台山大觉寺每年至少要住两三次,或因工作,或是休闲,无论春夏秋冬,都曾在此盘亘,因此有着特殊的眷恋与不解的情怀。

  大觉寺始建于辽咸雍四年(1068),至金章宗(1190-1208)时列为西山八大水院之一,名清水院。明代中叶以后几近荒圮,清康乾时两次重修,形成现在的规模。“文革”前后为林研所占用,不对外开放,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寺中文物大多得以保存。80年代中后期后殿龙王堂失火,从此交由北京市文物局管理使用,更得到大规模的修葺,从寺中的整修到周边环境的维护,建树弥多,功不可没。

  大觉寺胜迹多见于民国时期游记之中,多与春季观杏花有关。大觉寺附近有管家岭,每至暮春,千株杏花绽放,红遍山野,京城士人纷至沓来赏花,顺便游大觉寺,非专为大觉寺而来。大觉寺迤北,又有鹫峰与凤凰岭,皆与阳台一脉,每当秋深,霜枫渐老,黄栌尽染,又是一番风光了。

  春天的大觉寺最美,清明前后,四宜堂前的玉兰花怒放,是一大景观。接下来是大雄宝殿前的紫藤、天王殿前的丁香、前后殿两侧的海棠,大致前后有一个多月的花期。大觉寺内有玉兰四五株,唯四宜堂前的一株最佳,也是我在全国各地看到的玉兰中最美的一株。这株玉兰并不高,而树冠却很大,更兼体态秀美,花苞硕大丰腴,宛如玉质,竟无出其右者,其侧一株高大的紫玉兰就显得逊色多了。传说这株玉兰是当年寺中住持和尚迦陵禅师从江西庐山移来。迦陵与雍正的关系非同一般,不料雍正即位反而将他谪贬到庐山,直到在彼圆寂后才得以归葬在大觉寺。又有传说这株玉兰是迦陵在庐山手植,移来后更加枝繁叶茂,每至玉兰绽放,游人络绎不绝,流连忘返。近年来,四宜堂内有明慧茶院,设竹制桌椅,更可以在树下品茗赏花了。

  四宜堂院内厢房庑廊两侧,有西山逸士溥心畬(儒)先生的题壁诗手迹,右为五律一首,左为瑞鹧鸪词一首。款书丙子三月,当在1936年,也就是溥心畬先生寄寓在旸台山大觉寺之时,手书墨迹依稀可辨,弥足珍贵。五律为“丙子三月观花留题”:“寥落前朝寺,垂杨拂路尘。山连三晋雨,花接九边春。旧院僧何在?荒碑字尚新。再来寻白石,况有孟家邻。”时隔一个甲子的1996年,我忽然心血来潮,步先生原韵作狗尾之续:“夜宿前朝寺,辛夷发早春。湘帘隔日影,叠嶂远红尘。灵泉泽芳草,晓露润苔痕。粉墙题壁在,谁念旧王孙。”心畬先生系宗室,恭王之孙,素有“旧王孙”印钤,常用于书画之上,故出此言耳。

  长夏逭暑,大觉寺亦不失为一佳处。从市区驱车至旸台山麓,入寺门即有一种清凉之感,寺内树影婆娑,绿荫覆地,顿觉暑气殆尽。夏季住在方丈院最佳,室内不用空调业觉怡然凉爽。禅院中游人减少,绝无喧嚣吵闹,伴着蝉鸣,可睡上一个很长的午觉。我喜欢方丈后院,那里有一棵高耸入云的白皮松,数百年的树龄,两人合抱不拢,每有风来,松涛谡谡,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如果下午觉睡得多了,夜不能寐,不妨漫步于寺中,万籁俱寂,惟有淙淙泉声入耳。

  重阳菊月的大觉寺并无萧瑟之感,尤其是两殿之间那棵千年的大银杏,经过春夏两季雨露滋养,更觉茂盛,只是绿叶转为金黄,层叠一色,如同一把金色的大伞,将两殿之间的天空遮起,在秋日阳光辉映下,叶荫撒满整个月台,那种柔和的暖色将深秋烘染得十分温煦。沐浴着金色的斜晖,拍遍月台上的石栏,偶尔有黄叶落下,常常会有荣衰枯荣之感。中国文化的理性思维往往得之于感性的觉察,这株大银杏历经枯荣,阅尽沧桑,至今仍然生机盎然,而曾流连于古柯之下的数十代人,今又何在?

  时至隆冬,大觉寺确实萧疏了。冬天住在庙里,有一种阴冷的感觉。夜间和衾而卧,听着寒风肆虐,吹动枝桠和殿角的风铃,别有一番感受,或者说是在寺中听风最独特的感受。时疾时缓,时强时弱,越是风声趋于平缓时,风铃声响越大,而寒风越是疾速时,风铃声反而被淹没了,偶有被折断的枝桠和着沙尘扑打窗棂,总会使人夜永无眠,盼着天明。

  20世纪的最后一个新年我是在大觉寺度过的,除夕之夜,伴着龟鼓鲸钟迎来了新的一岁。下雪了,当时大觉寺难得的胜景。雪中,可以隔窗看着洋洋洒洒的大雪逐渐覆盖寺院,寂静无声之中已是银素世界。雪霁,拾级而上,到憩云轩或者领要亭领略全寺风光,除了留下的脚印,依然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殿堂远岫,“低柯留暗翠,圆沼湛微明”,尤其是放生池的一泓清水,更显得晶莹可爱。

  大觉寺的一年四季都是美的。

  也许是悟性差的缘故,或者素无佛根,我住在寺庙中好像从来没有悟出过什么禅机,倒是不时为山川融为一体的寺庙中之声色所动。读过不少古今人吟咏寺中景色的诗词,我最喜欢的是日本诗人兼汉学家袛园瑜(1677-1751)的一首《叶声》绝句:“山径秋寒识鹿行,夕阳僧院扫还轻。梢头未必学松韵,几度风檐作雨声。”诗写寺中秋叶,而全篇又不着一“叶”,已臻化境,如没有寺中生活的经历,是很难体会的。

  注:文章发表于《毂外譚屑——近五十年闻见摭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183-19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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